关于笔墨的问题，画家已经讨论良久了，我也有过很多文述。但该话题是没有讲透过的，似乎永远会伴随着画家的创作而存在，也将永远伴随着向往中国水墨画的人逾加的多而存在着。
     笔墨，是中国画的基本造型元素，也可说是判断中国画优劣的首要条件。千百年来，无以数计的中国画家无不在笔墨上殚精竭虑，以期使自己的作品在中国画这片水域中脱颖而出，然而失败者相望于道，成功者则历代屈指可数。可见，笔墨不是可以轻易亵渎和贬斥的存在。
    中国画的笔墨是离不开水和墨的。水是地球上一切生命的存在条件，而墨则来自木材焚烧后凝聚的墨烟，经过良工的几万杵研，而以极细腻的状态加胶成墨。墨在水中晕化所达到的交融状态极其奇幻美妙，试于一盆清水中滴上一滴纯净的上好的墨汁，其黑色形成线、块、面的流布立刻构成了怪谲的、妙不可言的图画，那是造物的创造，非人力所能及。中国绘画选择了水和墨这两种物质，实在是聪慧绝顶，它们相互亲善和接纳的细密和微妙是远在水和乳之上的。中国的笔和纸，也都来自大自然的生命，动物啜饮着水、植物吸收着水，用它们的毛与纤维造成的笔和纸，对水有一种天生的依恋。这些就是构成中国画水墨与自然合一的先天条件。而使用这一切的人——画家，倘若真正认识到天地正是不言的大美所在，把自己的心灵交付给自然，如庄子所谓的“与天地精神相往还”，这种天人合一与水墨和自然的合一，正是相与表里的中国画本质所在。
    水、墨构成画家用笔、用墨的物质前提，而中国画家的心智之果，正凭藉着这天成妙物，构筑天章云锦般的图画。这种夙契、这种快乐、这种大自在，恐怕和外国化工合成品的画具颜料是大异其趣的，它是画家心灵与自然之间的桥梁。“笔墨”二字说起来容易，然而它却是使画家穷年累月、孜孜矻矻以求的对象，因为离开了它，中国画家，便一筹莫展。而当它带领我们抟赴云程的时候，我们才知道笔墨之伟大。
    中国书画家两千年来面对自然万有、有情无情的世界，关注它们在时间与空间中的生发、消长、枯荣和演化；关注它们在风云雨露中的浓淡、干湿、向背和掩抑；关注它们运动过程的迟捷、参差、错落和温燥；关注它们状貌的妍丑、矜放、大小和重轻；关注它们情性的雅俗、尊卑、溷洁、琐逸等等，察之于目、悟之于心、抒之于笔。笔墨构成了中国书画的基本要素。我们可以毫不夸张地说，中国书画的笔墨来自宇宙本体，与宇宙本体同在。它是宇宙存在与运动的最抽象、也是最高度的概括。中国书画家正是用这种奇妙的、丰富的的语言元素，构架各自的、个性独特的艺术风格。布封有云，“风格即人”，我认为在中国书画领域可以是“笔墨即人”。
    我们可以断言，笔墨也来自艺术家的心灵。佛家以心量无涯无际为法旨，芥子能藏须弥山，心与宇宙同一无二；道家以心为天门，天门开阖，终归自然；儒家倡是天人合一，甚至以为天人本无二，何必言合。同样，中国的笔墨，岂止发于毫端，其实来自心源。
    而中国画家笔墨之要妙，非经历刻骨铭心之积年苦功，而不能腕弱笔疲，则乏骨力风神，必致图貌乖舛，点画湮讹。中心虽欲出奇制胜，然而心遽体留，意违势屈。世皆以为斫败，而自以为和寡。出言必以偏执为快，立论惟恐世俗不骇，小家之才而图大匠之位，与窥窃神器者何以异？艺术大道，公正无私，历史长河，真伪有辨，世之从艺者知其如此，必当心有权衡矣。
    况且，中国之笔墨，虽离物象，亦有独立之审美价值。中国之笔墨积两千年有志之士发微探玄，使能自立于世界艺术之林，此民族之殊荣，岂可轻撼。